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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 春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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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 春暉

過了正午,宜孫接替婉兒當值。我見她雙眼紅腫,全然不見往日在太後身邊的笑意盎然,忍不住上前問去。

我與她雖並不交好,但除了提防她對婉兒有心加害,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。

她搖搖頭,未有言語,但滿面的傷心憤懣還是被午睡醒來的太後發覺。

“回太後”,宜孫跪下道,“婢子的娘親過世了,只因她是被阿爹休棄之人,婢子便不能服喪。阿娘只有我一女,如今只能孤零零地走,連扶柩之人都沒有。求太後可憐,開恩準我服喪吧。”

太後聽罷輕哼一聲,語氣中帶著些不屑,“周禮有父喪三年、母喪一年,我大唐早就改為同服三年,沒成想還是有錯漏。被休之妻,難道就沒有誕育子女麽?女人懷胎十月,一朝分娩之苦,又豈是父親所能體會?”

太後頓了片刻,又問道:“你母親是為何被休的?”

“阿娘曾私自發賣了阿耶的兩個妾室,被阿耶以妒行為由休棄”,宜孫回道,語氣滿是氣忿,“可此事個中因緣錯綜覆雜,絕非阿娘之過。”

“不過妒行而已,若以此為過錯,天下男人豈非全為妒漢?你出宮服喪,若你父親膽敢阻攔,我自會治他抗旨之罪。”

太後向來肯體諒身為女子之苦,今日既然說到此處,我何不順水推舟,為天下娘子討一個公道。

“太後”,我跪在宜孫身邊,不矜不伐,“團兒想求個恩典。”

太後的臉上劃過隱隱不悅,掃了我一眼,“你想為父母服喪,也得看看他們是什麽身份。”

我忙回道:“太後多慮了,團兒是想為天下娘子求個恩典。這世間如宜孫娘親者,不在少數。且不論淫、妒之行向來男子無錯而為女子大罪,就算是不順父母、多言、盜竊之過,雖男女同論,可犯此錯的男人,尚有子女妻妾服喪,怎麽到了女人身上,就不可比肩而論呢?”

我看到太後的臉色逐漸和緩,眼中神情也含讚賞之意。其實在太後身側多日,我早知她會同意。

“倒是我小覷了你,起來吧”,太後面露笑意,“只是若以詔令頒行天下,總得有個由頭,等婉兒明日來時再行商討。”

我心中已有計較,幹脆趁熱打鐵道:“太後若不嫌棄,團兒願言語幾句,服侍太後擬旨。”

我將心中思量一應傾吐:“母,為生我者,非父之妻。如太後方才所言,休棄之人,仍生我育我,此為天然親情。而為子女者,父與母皆為血親,自然不可厚此薄彼。”

“為生我者,非父之妻。說得不錯”,太後聽罷,斂去了方才的讚賞與笑意,想了半刻,才慢慢說道,“只是若依此意,庶出子女豈非應為生母服喪而置嫡母於不顧?”

太後一番話直接將我問得楞住,匆忙思量,本只為天下為母之人應得與為父相當,卻全然未想嫡庶之分。

太後為嫡出,又是先帝皇後,想必是看重嫡庶之分的。可想到自己本為庶女,自小在家中長大,卻幾乎未聽過生母之事,整個韋家中,她仿佛從未存在過,內心便生出幾分酸澀。

腦中幾番斟酌,硬著頭皮答道:“嫡母持家,庶子女方能安樂長大,自然應當視為親母。可生母亦是懷胎分娩,嘗盡苦頭方有嬰孩之命。團兒以為,庶出子女應以同等喪期侍候嫡母與生母。”

“呵,以你之言,倒是不必有嫡庶之分了,庶子豈非應與嫡子平起平坐?那先帝的江山,該留給澤王李上金才是。”

我這才意識到太後心中芥蒂,急忙叩頭道:“婢子不是此意,太後誤會了。婢子原以生母和嫡母同等服喪,並非不分嫡庶,只是敬畏女子懷胎分娩之苦,感念生母之恩。

“嫡庶之別古已有之,自有道理,能使宗族有序、婚姻持重。澤王李上金生母只是宮人,先帝在時便不受重視,教習也遠非儲君要求。如今太後和聖人為親生母子,血濃於水,方能齊心合力,使大唐隆興、百姓安居、四方來朝。

“況且,婢子曾是聖人的身邊人,阿姊又是廬陵王妻室,二人皆是太後嫡出親子,團兒無論如何也不會為素未謀面的澤王說話啊!”

長長的一番話,我幾乎在屏息中說完。自從裴炎之事過後,我很少在太後面前這樣戰戰兢兢了。

太後的眉間漸舒,神情也恢覆了方才的和緩,聲音不疾不徐,“起來吧,我也不過閑話幾句,你竟這樣當真。”

長籲一口氣,終於敢放下心中擔憂。

看來太後對李家諸人,至今仍警惕於心。

“就如方才所言,休棄之妻,子女理當服喪”,太後催著宜孫擬旨,“至於庶母,就不必與嫡母相同了。”

冬日將臨,冷意漸起。洛陽雖比長安暖和幾分,卻也該用上暖爐了。

我命阿暖攜一些舊時冬衣,擱下手中紙筆,將賢首國師《分齊章》的筆記撂在一旁,往幽暗的掖庭走去。

我同從前的張良娣點頭致意,她一向有婉兒照拂,不缺衣食。

遠處的小露晞見到我,一股腦兒抱著我的腿,嘴裏喋喋不休地喊著“韋姨”。

我把她軟乎乎的身子攬在懷裏,拿出偷偷藏著的胡餅和豆團,塞給她的娘親。

她急忙向我行禮,我見狀又匆匆扶起她,“英娘快收著,我可沒辦法帶太多過來,別讓人看見。”

我曾問過她姓名,她只說自己已不記得本家姓了,自小就被賣與裴家為奴,後來成了少郎君房內的婢女,就有了露晞,“晚英”一名是她夫君起的。

“韋娘子”,她將幾塊胡餅收起,伸手拉住我,“上次你托我的事,已有了眉目。”

我欣喜地看著她,忙問道:“她們在哪兒?”

之前幾次來到掖庭講經,我曾私下托付她打聽裴懿妻女的下落。

“知道消息的宮人說,還在長安掖庭。不過韋娘子若是找到她們,打算如何呢?”

“裴大郎與我兄長是至交好友,還曾護送我雙親靈柩安葬於故裏,我自然要關照他的家眷。”

英娘看我的眼神似有幾分閃躲,卻掩不住其中的好奇,“可裴炎似乎是韋娘子家中仇敵。”

我看著她眉目清秀的臉說:“朝政中的事,若細究起來,人人都是仇敵了。不過,她們既然還在長安,我恐怕也力不能及了。”

英娘嘴唇微動,又楞了片刻,問道:“我只是好奇,韋娘子若是能見到她們,會如何照拂呢?”

輕輕一笑,無奈地嘆道:“不過是如同照料你們母女一般罷了。人微言輕,我也做不到更多了。”

她似有思慮,轉而點點頭安慰我,幾句之後又急忙問道:“娘子今日講什麽經?”

“日前賢首國師進宮,以瑤光殿內金獅子為喻,辨析佛法大義、華嚴事事無礙法門,太後聽了極為讚賞。我既然有幸聽聞,自當東施效顰,講給你們呀。”

說罷,便拿起講卷,眼睛看向院內的數百娘子。

垂拱二年,太後命人造銅匭置於洛陽宮城前。

銅匭分四匭,為養民勸農、評判朝政、申訴冤屈、建言獻策之用,由此,天下民情可直達天聽。

《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》已經讀完,下筆記錄已有萬字,只是唯恐讀不盡國師之意,想著總要反覆讀上幾遍再交與慧苑。

這幾日天氣極為燥熱,太後也不時胸悶。到今日傍晚才下起了滂沱大雨,宮內的流金鑠石,總算能疏解幾分。

太後喜聽雨聲,累了大半日,正靠著隱囊閉目養神,我在旁為她略講《五教章》大意。

殿外一陣響動,隱在嘩啦嘩啦的聲響中。

一個著鵝黃宮裝的小娘子走進殿內,她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濕,上前跪在太後面前,有些瑟瑟發抖。擡起頭時,我看清了她的臉。

是芳媚。

一陣不安掠過心頭,我忙上前扶起她,問是什麽事。

“求太後恩典,準我嫁與聖人。”芳媚的身子仍然微微發顫,聲音裏也帶著哭腔,可神色卻異常堅定,臉上的表情冷意如霜。

我呆立她身旁,心中大為困惑。

她要嫁給聖人?為什麽?到底是安福殿裏出了事,還是平簡……

不敢去想最壞的情況,我定下心,靜靜地細聽她與太後的對話。

太後稍稍起身,擡了擡小臂,眼裏也凝著幾分疑惑,開口問道:“發生了何事?”

“阿姊王充容產後出血,一個時辰前已沒了氣息。可她留下一雙孿生兒女,我想親自照顧這兩個孩子。”

“什麽?怎麽可能?”

王充容身子一向無礙,孕期也安穩,從未聽說她有任何不適。如今怎麽會突然產後出血?

我雖與她往來甚少,可到底是活生生的一個人、一條命,如此突然,誰又能泰然處之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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